IUamm

金鱼

再别圆舞曲:

金鱼


在这个季节,锈蚀与苔绿就是即将捕食人的江南。暗绿色的阵雨在公墓内偃旗息鼓。成片的墓碑像沉默的孩子,被雨丝清洗得干净而驯良。胡原把腰带上别着的野花放在祖父墓前,拘谨地拜了拜,蹲下身揩去花瓣上的泥水。
一群孩子对着他沉默。胡原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藏到背后,似乎察觉到会因这污秽受责备。住在这儿的都是爱干净的体面人,如今被体面地收纳进骨灰坛和墓志铭中。他细细打量着祖父的墓碑,其上只有直白的生辰与祭日。宋体字的凹槽里积着灰蒙蒙的水,还有一只淹死的蚂蚁。一块黑斑在游动着——大理石上常有这样的纹理,它们不安分地模仿人眼里变换的光。像金鱼,他想,养金鱼是祖父最大的爱好。现在祖父墓上更多的辛秘将浮出水面,它绝非表面上伪装得如此简单。但胡原无暇多做考量。金鱼,金鱼。首先是那苍白而略略浮肿的双眼,看惯了老家附近的梅花所以染上粉紫色。
现在很少有人的眼球带着这般底色,足以使胡原心悸。他不仅觉得这双眼漂亮,更痴迷于那色泽里渗透出的明朗且邪恶的特质。他猜如果阳光在暗室被贮藏一个月,也会是这种颜色。若那道光正对他微微扫动,他的内心就昭然若揭:胡原爱金鱼。
金鱼是一个女孩的绰号,自然得益于她那双眼睛。然而她白生生的皮肤,长得纤细秀气,所以这个名头的戏谑意味被冲淡不少。胡原只见过她几次,更多时候是从比他年长的男孩口中听闻这名字。暗中恋慕她的人不少,通常是自认为要成熟许多的高年生。话虽如此,金鱼却非交际花式的女孩。她周身都似乎晃着幽幽的水膜,透出阵阵清冽的观赏气。所以即便偶有她突然与某位男生亲近的传闻,情事也平息得迅速寂静,像她喜爱的白裙裙角蹁跹出的反光。
另他遗憾的是年少时的夏天,被自己全部消磨在旧宅中。那是落满祖父烟草味的屋子。老头即使在三伏天也身着一件卡其色夹克,像是出猎前整装待发的猎人,干练却带着对生命的丝丝惶惑。那件衣服将记忆巧妙地藏在口袋里,外三只,内两只,都挂有笨拙的拉链。胡原记得祖父说,双尾的金鱼比单尾的金贵许多,也更漂亮。他还说,养了十几年鱼,双尾的越来越少,一季鱼苗里也就三两只。
现在伴了他后半辈子的金鱼都化作陪葬品,绕着他的姓名游弋。胡原再拜一次,这次生分许多。湿漉漉的孤独淋在脖颈上,他站直了,簌簌抖落衣衫上的叶尖与草籽。这些细物好似残雪落地即融。空气就是这么灌入蜜饯瓶的。那瓶身曾经祖母反复擦洗。她一边摩挲,一面絮絮着自己给婴儿胡原洗澡的事。直到窗口一尘不变的阳光把掌纹印成白痕铺在瓶上,她开始讲胡原英年早逝的父母。后来她遭遇车祸,棺里没有足够的光与空气,她再不能说出自己的死。下葬那天清晨一切如常,祖父哼着民歌在鱼池前侍弄花草。他突然说,以前我也这么帮你奶奶梳过头。这句话过后的岁月,他吐露的一切都是有关金鱼的真相。胡原从此再也没法主动和他交谈。
他这下回忆起很多往事。南方的四合院是用爬山虎织出的燕巢。他嗅到庭内两座水泥池终年不散的鱼腥,摸到一双将鹅卵石碰入水中的手,细腻而滚烫,像燃起的绸绢。无疑是金鱼的手。胡原的拇指掀起上唇,哦,自己原来与她有过如此亲密的瞬间。那块卵石沾了水气,逐渐松软、转明,一圈圈细密的金鳞缓缓舒张开合,那双石头鱼眼倒映出这样的场景:女孩抱住男孩。
几小时以前,男孩仍在教室内整理文具。不似他的同学,胡原的铁皮笔盒里没有半块软糖。当他琢磨着漆面上圆溜溜的铅笔印时,一对流光溢彩的眸子已经飘到他头顶。胡原之前曾见过她,当下只是楞了楞,低头继续整理,手头动作绵软了些许。怎么?你教室不是在楼上?来我们班找人的话,都早走了,我是打扫卫生才留到现在的。对,找人。找你。金鱼轻巧地拉开他前座的椅,侧坐上去,抬眼看他。胡原蓦然觉得她这样的行为有点怪异,至少不符自己的印象,脸却升上一股热雾。找我做什么?说完这句,他定定神,回复到自若的资态将书包甩至肩上。我急着回去吃饭呢。你家摆酒席呢?急什么急。金鱼随手撩开额前的乱发。你不是在帮你爷爷卖金鱼么?谁卖金鱼?卖你?别瞎说,我不喜欢金鱼,整天看着心烦。胡原本意要走,可盯着她那张脸,虽把话说重了,却移不开脚步。我是你能卖的么?别贫。我爸办公室添了玻璃缸,要养点好看的鱼。你要感谢我帮你赚钱。金鱼霍然起身,一马当先走到讲台旁。这……我得问问我爷爷。你想要买鱼,跟我爷爷谈。胡原迟疑一下,以为她会嫌烦放弃了事。不想她欣然答应。走,去你家吧。我要看鱼。
一路上他们聊了许多。胡原略显尴尬的羞涩很快消弭。你怎么跟平日看到的完全不一样?本来冷冰冰的。金鱼撇嘴,我心情好。心情一好,和平日没兴趣聊天的人也有了谈兴,明白?可心情好也不会一下改变人脾性,你一向都不食人间烟火的。怎么就突然心情好了?胡原摇头。和男友分手了呗。六班那个寸头太没劲了。说到底,没人懂我。
进了院门,她熟稔地与祖父打了招呼,两人便立于池旁商谈起来。胡原颇觉无趣,翘着二郎腿坐在厅内。厅内极为昏暗,与敞亮苍白的内院似是不同世界。唯有被风吹断的带状光斑,像相框被撑裂散落在瓷砖地面,凹凸起伏。胡原知道是时间在不断膨胀,黏滞地舔舐尽屋内一切色彩。他跃至长台旁,蹲身抽出一把塑料剑。那是两年前时兴的玩具,如今漆料近乎褪光,黑黝黝的一束闪着几芒银星。他握着剑就如同握住一条天河,朝空气肆意劈斩舞动。片刻,胡原又改换主意,剑尖对准屋外金鱼的轮廓缓缓勾画,流畅且小心翼翼,像最灵巧的剪纸艺人裁落一幅女儿像,心里依旧思忖着金鱼为何判若两人。彼时,手腕上力道逐渐失真,啪地一抖,剑飞出亮暗交界的门槛,竟在阳光下微微泛蓝。
金鱼似乎和祖父说完了,面对着他走来,好奇地瞥一眼玩具剑。
"多大了?还玩这个。"
"翻出来的而已。你们讲好了?"
嗯。你爷爷去烧饭,我先挑。她点头。我陪你。两人度着小步,留下一道道水痕拖曳出青苔。金鱼盯着金鱼。她们的目光在水平面最幽深莫测的一点交汇,然后分开,流畅得似乎不存在摩擦。此刻金鱼又溢出丝丝不近人情的味道,胡原却很受用,觉得人与人之间就该如此。他走上前,张嘴想着介绍些什么,却被抢了先。
"你一直都和爷爷住?"
"我和他住,他和鱼住。"
随后金鱼滑进了他的怀里,这是最贴切的形容,她似乎真正成为滑顺的鱼,游向暖水域。云谲波诡的淡金色水纹系住两具身躯,耳鬓厮磨在房梁,一路纠缠至厅内黯淡的寿星像。她向后倾斜,手搭在池壁上,一枚卵石羞惭地跳入水中。受惊了一般,她轻轻推开胡原,指尖拨划着水面,似乎期待找到石头。他伸出手,却什么也没捞到,水面映不出金鱼的影子。
她后退着娓娓诉说,这里一片快要拆了。前些天她爸难得回家,在餐桌上正好泄露了此讯息。胡原站在原处,一动不动看着她,略带思考的神色毫无反馈。他想着拥抱,周围的墙像被点燃的纸张逐渐泛黄。他还在想。金鱼将触须似的水纹缓缓收回,流过溽热的地面包裹住自己。你在想什么呢。胡原观察着她,发现她伪装出一种不快的情绪。没什么。你继续呀。
继续什么,神经病。我不喜欢金鱼,更不喜欢这个绰号。我不看了,我让我爸买热带鱼去。
她用平静的语调嚷嚷,走出了门,关门的动作极其有礼。胡原想着她变来变去根本无关紧要。他只在乎拥抱,以及隐隐预感到拥抱之后的秘密。爷爷走过来,并没数落他不会招待人,只是蹲在池旁,连说晦气。这女孩儿一来一去,就有条鱼翻了肚子。胡原瞥了一眼,这不是浮起的鹅卵石嘛。什么鹅卵石,是鱼,金鱼!祖父一边口里埋汰,一边把尸体埋进盆栽的土里。只能当肥料了,可惜了,双尾的宝贝啊。他夹克衫一垮,泻出莫大的哀痛,低声呜咽着不知走去哪里。
胡原看着盆栽的绿叶鱼鳍似的摆动,妖艳又招摇,像记忆最肥腻、肤浅的涂层,心里蓦然一空。我也讨厌金鱼。他突然想追到门外,追到街上,追进熔融的街道里。我也讨厌金鱼。他想对金鱼坦诚一切。没机会了。于是胡原又想起金鱼雪白的身子,也是肚皮翻起,落进空旷的土坑里,不禁伸手刨开土层,揪起金鱼的尸体对太阳晃了晃。鱼尸差点被晒走了颜色。胡原看着掌心百依百顺的死鱼,几乎涌出一股怀念。
他快步走进后院,生起烧水炉的火,小心翼翼的掸去鱼尸上的泥尘,将它抛了进去。火舌顿时蹿出几寸,缥缈的猩红色该深则深,该浅,就融入背景的色彩里,好像鱼跃时甩起的长尾,教人怎样绰约。就跟金鱼在自己怀里的身体一样艳丽,他想,她着了火,抱住她的他何时才能烧起,把这个行将就木的四合院烧成生机盎然的灰烬。
当时的胡原和墓前的胡原都在想一件事。这些金鱼游得很慢,筋疲力竭,苟延残喘。
在墓碑上,金鱼游得很累了。

评论

热度(8)